管郁达
37年前,还是广东汕头“小城文青”的王璜生和好友李毅为了逃离令人窒息和压抑的小城生活,决定骑自行车寻访被他们称为生命之源、母亲风姿和梦中橄榄树的南方大河——珠江。
他们1984年9月19日从汕头出发,1984年11月29日抵达云南乌蒙山马雄山的珠江源头,历经七十二天翻山越岭、风餐露宿的骑行跋涉,行程3300多公里,海拔落差2000多米。途经珠江流泻奔腾的广东、广西、贵州、云南等省区的湖海山川、荒郊野岭和少数民族村落,几乎每天都在蹬车、推车、喘气、挥汗,翻高山、过谷底、走荒坡、宿野店。旅途中他们写生、画画、摄影,留下大量的作品,记录了两人作为旅行者游踪的足迹、观察者沉静的思考和艺术家心灵的感悟。更为重要的是,1980年代那个青春放歌、浪漫高蹈、狂飙突进的岁月,南中国的“小城文青”在一种人文主义理想的感召下,以出走、逃离、行旅、写作、溯源的方式追寻个体生命价值,“在路上”和行走中思考、逐步发现和明确自己的人生方向和意义。这些,不但在他们37年前的作品中留下的真实感人的印痕,而王璜生在珠江溯源旅途中写下的九万多字的日记,以一种更为私密对话的方式记录、倾诉了他和他们那一代人关于青春、生命的激荡、反叛和对爱情的憧憬。
时过境迁,王璜生他们37年前的骑行出走和身体行动,放在大的时代背景下来看,是顺应了那个伟大的八十年代的晚上“走过来走过去,寻找我自己”(崔健)的启蒙主义召唤;从个人角度来说,则是一种被唤醒的、反抗规训的“心动不如行动”的身体经验。在198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叙事中,个体觉醒是从身体的行动开始的,身体叙事颠覆了工具理性和意识形态的坚冰,成为中国当代艺术早期前卫的一条隐秘红线。王璜生的“珠江溯源记”作为一个尘封多年被打捞出来的文本,也为艺术史家和评论家讨论移动空间场域中身体叙事的可能性提供了一个语义丰富的案例。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的艺术史和思想史充斥着乌托邦与宏大叙事的热血冲动,还有个人抵抗的低吟与时代的噪音。就身体的行动和出走、逃离这个主题而言,王璜生的“珠江溯源记”并非一个孤立的案例。1951年,作为医学院学生的阿根廷青年切·格瓦拉和朋友阿尔贝托·格拉纳多曾两度靠骑摩托车和在公路上拦车,漫游了南美大陆。从单调乏味、无意义的日常生活中离开,把旅行当作生命的觉悟和修行,一边走一边寻找生活的意义,旅行结束之后,医学院学生格瓦拉开始革命者切·格瓦拉的人生旅程。两个年轻人的冒险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成就了一位“国际共产主义战士”,也改变了一个国家的历史、一个时代的精神气质。这无疑是一场意义非凡的旅行,旅途中的格瓦拉看到了风景,还看到了拉美土地上的人民。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忧伤,进入他的笔下,他的镜头,最终撞入他的心底。他在其《摩托车日记》说:“在大写的美洲之上的漂泊之旅改变了我,其改变之深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同样,在王璜生的日记和作品中,“珠江”不但是孕育生命的源泉、慈爱的母亲的风姿,更是远方恋人“梦中的绿色橄榄树”。尽管他在日记和速写、绘画、摄影作品中饱含深情的记录了他旅程的见闻、民俗、生态、感受和思考,但在他的讲述中,珠江不再只是一条物理、地质景观和地形学意义上的大江,而是一条具有神性和魔幻色彩、秀美、冷峻,充满野性与活力的生命巨流,是这个渴望改变自身的“小城文青”用想象力和情思在路上行走构建的想象的异邦。所以,作为想象的异邦的“珠江”在王璜生艺术的心路旅程中,不但是一个具有独特魅力的精神家园标识,更是他磨砺意志、重塑个人美学文化品格的逻辑起点。在珠江溯源归来后汕头群艺馆为他和李毅举办的画展上,王璜生是这样讲述他们行旅的意义和收获:“我们深深地领略了一种苦涩的美,一种苍凉之中饱含着悲壮,荒漠之中显现着恢宏,艰苦之中体现着自由与生命力的美,这其中,蕴含着多少人生哲理呢?”其后,王璜生的艺术创作一直把表达对人生的深切感受和沉思作为自己独往独来的路径,这个路径也体现在他后来作为美术馆馆长、策展人和艺术教育工作者的种种身份与活动中。
从启蒙的意义上来说,王璜生的个体启蒙和自由意识是在“珠江溯源”的身体行动中蜕变完成的,这种人格转型的独特之处在于,既有坐而论道的淡然和笃定,又有身体力行的勇猛与担当。所以,以其说是36年前的那场旅行造就了今天的王璜生,不如说是当年王璜生他们的身体行动成就了那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珠江溯源记”作为一个个体与时代、地方与世界、精神与肉身交织互动的鲜活生命与精神在场的文本,既重塑了艺术家个人的人格与美学风格,也重新定义了珠江这条南方大河的精神内涵与文化风貌 。在这里,王璜生他们当年的行走、观看与思考应证了石涛说的“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的天地情怀。因为自然万物、天地宇宙的大美都来自觉悟的个体心灵和精神的映射,珠江的风物、民俗、草木,其实是艺术家心灵和精神的境界,只有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才能成就一个气势磅礴、苍劲沉郁的“珠江”灵境。王璜生36年前的那些饱含生命激情和青春记忆的绘画、摄影、速写和日记,皆可如是观之。
王璜生自述,这些36年前灵光闪现的作品和日记并非应景应时之作。而是因为疫情闭关在家无所事事的一次偶然发现与失而复得。这样的心情我也感同身受,记忆与失忆是一对此消彼长相互对视的冤家,既难舍难分又无法切割。所以王璜生的“珠江溯源记”及其巡展,是抵抗遗忘、保卫记忆的一次精神聚会,也是在路上山川映照的精神行旅。借这次巡展的机缘,我也有幸与王璜生和他的团队一起重返珠江流域的故地寻访,重游山川、会亲访友,珠江流经的贵州南盘江一带,也曾是我童年和少年游荡的地方,我家曾在岸上住。我当年也是顺着这条南方的大河出走山川奔向未知的远方。这次巡展,王璜生还重新在当地采集植物标本,用一种类似福柯说的“知识考古学”方法重构了山河巨变之后的珠江流域的生命与文化记忆。他的这些作品带给我们一种电子科技时代久违的“灵韵”和温暖的气息,仿佛是王璜生在用一种光影的魔法为我们召回失散消弭的那些当年游荡在珠江河谷、丛林与村寨之间的幽灵,希望我们能够铭记那些被时间遗忘的记忆。假如真的如此,就意味着每一个来到展厅的观众都拥有了关于“珠江”和她流经的地方无穷无尽的美好人生。
2020年3月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