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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璜生:七重旅途


     
王璜生作为一名出生成长于汕头、转战活跃于中国历史转折时期、具有多重身份的艺术家,长期以来对当代社会和历史情境保持着敏锐的觉察力,并频繁地将主体经验转化于艺术的创作中,沿着生命意志与生命警讯的思考路径不断深入,揭示人类生活的脆弱处境,探讨生命的运作与机制,以及生命技术对主体关系产生的影响。本次展览以“七重旅途”为题,掀开王璜生回应生命问题的七个切面。“七”在人类文明史中是系统与新生的象征,也承载着生命运动的规律和循环往复的过程。而“七重旅途”所蕴含的意义代表着他对人性本质的探究和对世界的深度探索,以及对生命意义的深刻思考和追求。从忧虑、困惑到觉醒与救赎,王璜生经历了一系列的心灵历程,这些历程在生命的褶皱里重叠与纠缠,无论是糅合于故土和海洋的特殊情结和创作根性,还是在危机面前对创伤、边界、生存本质等议题的全面思考,亦或是对人类前路和归途的深切忧虑,都是艺术家持续向内觉悟和向外探索的意识体现,这种意识的流动,如同涟漪般在社会有机体中激起了生生不息的涌动,并持续唤醒着公民意志的觉醒。

  籍此脉络,展览总体分为以下板块:泅渡/浮航、创伤/救赎、废墟/庆典、个体/集体、呼吸/警讯、游线/异象、空间/边界,大体涵盖了王璜生创作生涯的主要维度,并延伸出三条轴线:其一,透过民族与国家的叙事,聚焦个体与集体之间的辩证联系,以地缘、迁移、交往等议题切入艺术家的成长经历、生存经验、以及对生命抗争的讨论。其二,审视人类社会系统的构成方式,诘问寄居在劳动关系和制度结构中对“人”的隐性支配与调节,关注生命的政治性如何驱使社会秩序的运转和自我维系。其三,围绕后全球化的生产、交换和消费,以及边界危机、冲突与战争,艺术家就此展开了对生命价值的终极追问。以上线索都关切了被社会治理所中介的生命状态,本质上是紧扣着生命机制所展开的关于人类自身的状态呈现。展览希望用反线性叙事的方式破译艺术家当代创作中的生命政治观、历史观和社会观,也怀抱着朴素的期待:通过对当代创作者文化精神和内在世界的探讨,再度追问“艺术”在人类危机面前的社会介入策略,以及对人类社会历史经验和发展规律的辩证认识。

 

#1 泅渡/浮航

上世纪80年代,中国经历了社会变革的浪潮,同时涌现出了对现代化的向往以及对未来社会的憧憬,中国青年一代的人文创作里,王璜生的作品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出思考族群文化和生存意志的自觉。海洋,承载了他最初与潮汕故土的根脉连接,也在轴舻相接的斑驳旧梦间寄托着其对生命本源、远方彼岸的想象。从早期的《老舅与帆》(1985)到新世纪创作的《漂浮在大海的呼吸中》(2012)、《落入大海的星星》(2012)等实验性水墨,再到近两年的《静海》(2023)《彼方》(2023)《方舟》(2023)《深处》(2023)等综合创作,王璜生对多元媒介和观念的探索与发掘,在他的创作中得以充分展现。萦绕在地缘背景的海洋情结也始终不变地贯穿其中,展示着他自儿时便延续至今的对海洋力量的虔诚信仰与谦卑,以及对希望、重生与救赎等海洋象征的迷恋。

与此同时,海洋和河流既是民族、地区、国家之间的天然界限,也是构建区域交往与人类活动的纽带。因此,王璜生把自身在家乡对背井离乡、出洋远航的亲身见闻,以及对战争、逃亡、难民、越境、资源争夺等当下世界现实的情感表达,都融汇于泅渡的意象中。这些意象从某种程度而言是他在不同建设期直面心理冲击的写照,充当着世界发展境况和人民生存状态的纪念碑式的记录。在《为了淡忘的教训》(1982)等创作里,海洋石油勘探局的渤海二号海上钻井平台沉没的灾难事件被追忆,在缅怀同胞的同时艺术家诉说着对国家自立自强的强烈愿望。这种忿懑的情绪糅合了伤痕之后举国上下重新出发的希冀,在笔墨间凝聚成民众精神的缩影以及自渡与他渡的人生命题。

 近些年,王璜生仍在寻求思考生命议题的直接方式,装置、影像和行为成为了他把创作意象与命运救赎、生命隐喻、人类困境并峙的重要手段。2017年,艺术家创作的影像装置《界》,隐喻了离岸者和脱离者在边界地区被搜捕的场景,在作品中,传动装置高扭矩下的曲轴摩擦与探照灯游弋的搜寻光束,加剧了穿越区域界限、远离陆地的不安和压迫感。影像作品《幻》(2024则借用在月光下浅滩、礁石、海浪营造的场景,以及在洞穴角落里向气球持续吹气的动作,以气球的缓慢膨胀和突然破裂指向此岸对彼岸的幻想。而取材于南澳当地养蚝浮漂而成的装置作品《浮航》(2024,关注了这座自古以来扼守闽粤要冲的历史岛屿的命运,也以浮漂为意象,既比喻生命孕育提供的安身之所,也象征着浮漂浮航于海洋的状态。这不仅是对远航者随波漂流、四海为家的致敬,也表达了艺术家对漂泊、流离、归属的思考和理解,这些觉察生命表象与本质的认知,构成了他创作中生命意志的基本驱动力之一。

 

#2 创伤/救赎

 在面对共同的挑战或危机时,集体事件在群体意识里留下的痕迹会转变成社会共同的记忆,创伤与疗愈的议题也需要从个人的心理疏导转移到社会现象的研究。王璜生艺术创作中对伤害、疼痛的隐喻,以及对治疗、挣扎的复合象征,融入着自己关于生命和伤痛的凝思。无论是《墙》(2017对社会关系与心理状态的寓言,亦或是《箴象》(2019如摄录证据般用水墨和血色颜料拓印的绷带肖像,都通过疮痍和救赎的双重深意展露着艺术家对当今世界焦虑、不安、动荡的感受,也倒映着创作者直视战争与和平、伤害与保护等生命抉择时的所思所感。在运用拓印技术和现成品元素时,王璜生尝试拓宽媒介与材料的限制,通过对创伤材料的封存表达对艺术边界的实验尝试。装置《白梦》(2020使用的弹簧材料就取材于艺术家拾得的废弃物,这些弹簧同时具有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映射着受到伤害所产生的蓄力与反抗,因此被赋予了一层宣泄隐秘意识的意味。而同名的摄影作品则通过口罩的墨色拓印痕迹指向着休戚与共的人类命运。

  王璜生对“纱布”的移置反映着他对符号的调动能力,以及他将个人创伤经历联系普遍性群体共鸣的意识,以此敲响着社会对抗遗忘、省思历史的警钟。在《风之痕》(2020系列影像和摄影中,随风飘动的长带拓写着斑驳的生命痕迹,让其如招魂的旌幡般一路起伏地漂泊于荒野和空城,在特别的时代节点激起人们对死亡和无常的共通感受。艺术家借用对时代创伤的转换,以期唤起社会对于人类困境的关注和行动,激发一种共同对抗苦难的团结关系。

 

#3 废墟/庆典

人类文明的发展不仅展现了繁荣与进步,也同时昭示着藏匿在军事竞赛、能源掠夺和恐怖袭击之中的生命危机。王璜生在水墨作品《文明祭》(2011描绘了文明遭受重大挑战的情景,在恐怖袭击的瞬间,浓烟、火焰包围的双子塔不仅意味着文明的成果变成了仇恨的目标,这也象征着在地缘争端与战争所造成的一系列国际政治格局和全球局势的动荡下,文明的内爆与坍塌。艺术家以此对人类的自我毁灭发出了哀叹,与其说作品是对时代事件的祭奠,毋宁说是艺术家在切身感受到21世纪世界结构巨变后,对历史转折和人为灾难的恍然梦醒。当人类掌握了控制物质能量的方法,却用所创造的文明成果互相厮杀,赢得战争还是赢得和平的悖论已经成为了人类生命必然面临的问题。

    在经历共同的生命危机后,王璜生也捕捉到了“爆”的意象与生命拯救的紧密联系。2023年年初,他穿街走巷地收集了许多烟花爆竹燃烧后的残余件,制作了以《爆》为题的系列装置和纸本拓印作品。在影像《爆2023》中,被铁网架包围的烟花残件在快闪灯作用下模拟着烟花照亮暗夜的场景。紧迫的引线燃烧声与和爆竹燃放的爆裂声组合成强烈的声浪,意味着社会力量的积聚爆发与经历生命危机后的抗争和释放。在相关的拓印作品里,永恒残留纸面的火药颗粒和焦灼痕迹直观地呈现着焰火绚烂的瞬间,也拓现了危机时刻对全球社会和个人心灵造成的影响。借助烟花“燃爆”的图景,王璜生呈现了民众战胜焦虑困境后的心情怒放,同时也以这种特殊的传统习俗回应着千年之前古人以焰火驱邪避崇、祈福纳瑞、庆贺节日的质朴情感,以此回望人类寄托于物质力量本身的、对生活与未来的期许。

 

#4 个体/集体

在当今世界,个体与共同体之间构成了共存关系,个人的发展蕴含着共同体属性,而共同体则必须承认和尊重个体的生存发展权利和自我实现需要,二者共同存在,不可分离。纵观王璜生的创作中,也浮现了探讨“个体”与“集体”的整体意识与全局思维。尤其是过去几年,全球为控制自然病毒蔓延而推行限制举措,社交隔离和缺乏外界沟通的人际状态改变了民众的常态生活,也影响着人们对社会现状的感知和判断。西方学者阿甘本认为,面对国家安全、公共卫生和自然灾害等紧急情况下,保护和恢复生命是社会的首要任务,在这些非常时期,可能出现悬置基本权利的情况,这种状态被称为“例外状态”。王璜生捕捉到了在全球危机面前,超越了政治、经济、文化和信仰差异性的共存关系,为此他把自己视为研究样本,将每日对于生命的思考轨迹及情绪波动都记录成《疫期日记》(2020),通过水墨和拓印表达个人化的内心感受,呈现个体自我觉察、自我探索的自省性过程,以及在突发危机面前重建斗志的心理历程,通过这样一种形式,思考共同的稳定性,以及个体的现状和未来。

    个体与共同体的相关修辞揭示了国家权力与主体义务的复杂拓扑关系,以及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与人的价值的辩证统一。艺术家持续地追踪了个体生命与社会机体之间的生动联系,他在《防疫小物品》(2020系列中以博物图志结合文字题记的形式记录着应对病毒的种种措施方法和心情感想,饶有趣味地随笔记下了对于洗手液、消毒水、保温杯、凉茶、香烟等防疫小物品的内心独白和奇思妙想,回顾现代医术对社会秩序、公共卫生和心灵抚慰的组织力量,艺术家指出今日所言之“生命”已是在集体生活下群体对生存的表达。如此思想解释了全球范围内的共通事实:民族、地区和国家命运与共、利益相连的格局已经不可改变,任何割裂个体与集体的行为最终都会陷入主体关系的困境。

 

#5 呼吸/警讯

为了寻求解放思想的表达方式,王璜生坚持将具有社会学意义的日常生活材料纳入创作范围。氧气瓶,是揭开他生命讨论的一把钥匙。2019年,王璜生意识到这种供氧设备既是维系和扶植生命的必需品,也是有燃爆风险的危险品,能够呼应现代生活中以拯救生命而合法存在的危险性。于是,他随即动身收集医用氧气瓶,以《呼/吸》为题创作了一批绘画、装置与影像。氧气瓶的精神性隐喻在王璜生仪式性的行为里尤为凸显,在影像记录中,他如同牧师般敲击氧气瓶,沉重的击打声交织着急促的呼吸体验,是对生存的渴望和抗争的表达。在这个过程中,艺术家在场的经验既提示着生命的坚韧与脆弱,也唤起着观者对于生命的敬畏之情,而现代社会的运转模式被隐藏在敲打的行为和过程当中,警示着权力技术干预生物生命的潜在危机。

面临世界范围的生存挑战之时,王璜生在作品《会谈》(2020)中,将氧气瓶加入了早期用聚酯包裹铁丝网创作的沙发装置,并且结构组合成会议空间的对谈状态,意味着生命的存在和对话的可能性。作品中材料在视觉上冰冷、对峙、紧迫的质感,暗示着国际社会的紧张局势以及全球民粹主义的危机。氧气瓶对应沙发位置,静默伫立在旁,也象征着对人体生理常规的监测、干预、调节,已经演化成维系人口与安全的手段,创作者以此警惕着借生命名义谋求利益的权力干预。总体言之,艺术家对生命的沉思并没有停留在表象与环境的营造,而是持续地向社会系统的内在结构探寻,寻找新的解码方式。

 

#6 游线/异象

游线是王璜生回归本然意识和反中心叙事的重要视觉载体,这种从中国画及书法的考究用线中锤炼而成的纯形式的创作语言,源于他与蛰伏在骨子里的笔墨传统无法割离,也是他将生命体验延伸至日常的绘画训练和生活的写照。于是,游丝铁线成为了艺术家所找到的一种当代性的通用符号,同时转换为他从生死、悟道、物我等精神传统中汲取的修为方式,用以瞻念超越言语的生命直觉和感悟。《游·象》(2012-2018中交织缠绕如同天书的水墨痕线,便是其通过即兴发挥留下的身体痕迹,作品透过不可控的水墨流向与笔墨修炼的肌肉记忆之间的拉扯,强调着生命体验的过程性以及对先验直觉的激发,借助心性和精神状态的自然流露和表达,寻找着肉体、感受、意志、心识的因缘相依。

另一方面,诉诸内心冲动和直觉的线条映衬着语言的有限性以及与意志之间的断裂,因此,亦成为了王璜生揭示话语不稳定性和复杂性的一种主动的主体实践他在《线·象》系列(2013启动了对报纸现成物的改造,把缠绕、混乱、形态多变流动的游线挥洒在报纸页面上。人们用以了解社会动向和现实的信息被遮掩为碎片化的文字,其目的是为引导观者反思日益膨胀的媒介生产和话语制造,促使人们审视信息传递过程中的真实性和意图,揭露潜藏在文化信息中的硝烟弥漫,省察背后流动的、分散的、异构的现代权力系统。而艺术家具身的生命游线可被视为一种拯救,是在日常生活寻找着自我与外在理想状态的体现,这种状态既是艺术创造力的表达,也表述了艺术作为社会救赎和理想信念的可能性,能够帮助创作者远离外界干扰,实践于自律,藉此寻求着生命躯体、心灵意识的有机统一。

 

#7 空间/边界

  纵观王璜生对生命问题的着眼之处,不难发现其中总是充满着对空间向度的寓意与洞见,并且意欲在主权与领土边界、规训与生命技术、安全与社会管理等现代机制的讨论中,剖析空间的复杂内涵。回溯现代工业文明的众多意象,艺术家选择“铁丝网”作为映射空间和边界议题的主要媒介。“铁丝网”这种防护壁垒看似脆弱和纤细,却坚韧、多变并充满伤害力,在世界战争的堑壕僵局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在和平年代也往往与监控系统和敏感目标联系在一起,能够恰如其分地充当界别空间与权力网络的介质。在装置《缠》(2015)中,铁丝网机器和被蒺藜芒刺撕裂、被火灼烧、被鼓风机吹扬的包扎纱布,暗示着防线两端历史的伤痕和心理的隔阂,究其本质,艺术家描绘了空间秩序投射于生命安全、个人自由与国家权力上的影子,也表达了个体在禁忌边缘的脆弱与挣扎,以及永远无法被治愈的恐惧与绝望。

  沿着思想的深入,王璜生意识到今天的社会样态和生命治理已经步入了新的历史阶段,他开始以非实体的“铁丝网”询问数字时代如何塑造网络秩序和被治理的个体,以维持后人类的社会良序运行。虚拟现实作品《穿越2022》(2022通过反物理限制的虚拟空间浸入式地呈现了游线、铁丝网和纱布等艺术家惯常使用的意象,这些意象指涉了现代主体之间的交往关系逐渐转变为数据交换的关系,生命的数字化与数字化的生命在后人类的虚拟现实中被保留,身体和生命的讨论也将从有限的时间维度中上升为无垠。至此,透过“铁丝网”意象在几件装置作品中的出现方式,王璜生对感知体验的调度手法也已经完整体现。他通过具身化的、否身体化的模式将生命引向终极,将阐释作品价值的通道从作品内部的生命维度指向了包括数字生命在内的未来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