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民安(教授、博士生导师)
王璜生的花的世界是一个自主的世界,这是一个纯粹的花的世界――它排斥了一切花之外的东西。花,在画面上如此之饱和,如此之伸张,如此之霸道,以至于它挤走了花所通常依附的对象和背景,这里没有树,没有鸟,没有土壤,花剥离了它的生长氛围,它们密密麻麻,占据着画面的所有疆域,甚至没有给画面留下多少空白――它排斥了花世界之外的一切――花束缚在自身的内在性中来自我展示:它既不作为他者的背景,也不要他者作为自己的背景。它排斥了现世世界,甚至也排斥了想像世界。
这些花不仅不给画面留有空白,而且,它们还永不餍足,好像要涨出画面一样,或者说,这些花看上去像是往画面外生长,像是要愤然撕开和冲破画面的边界,花没有自己的延伸终点。花处在一种扩张的冲动中,这种扩张似乎来自花深处的某种勃勃生机,来自花的内部。花被生命力所标识。于是,这些花,看上去就不像玩偶之物,不是感时伤怀的寄寓之物:它既不搔首弄姿,以博得缠绵的垂爱;也不以惊艳逼人,从而等待流连的目光和惊异的叹息。相反,这些花看上去散乱并夹杂着迷狂,有点醉酒似的难以自控,有时候甚至让自己暴露在风中而大幅度地颤抖――事实上,通常人们愿意将树同大风对抗,而花本身脆弱而敏感,人们不忍将它置身于风雨的暴虐中。花经受不了狂暴之力。花的凋零,通常是来自时间的冷漠无情,而不是来自命运的偶然的凶狠一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拥有一种残花的无可挽救的颓败意识。但是,在王璜生这里,我们看到一种相反的情况,花(而非通常意义上的树)置身于风暴中,但是,它并不懦弱和娇弱。这些花并未被细致地呵护,它凌乱但不颓败。这些花有一种混乱的激情,这使它们走向了那些温室的精致感的反面。它们似乎不是春天的产物,相反,它的肆无忌惮的飘摇和伸张看上去像是在败坏春天的名誉。
王璜生快速勾勒出来的这些凌乱花瓣,为什么并不令人产生衰败感?正是在这里,我们注意到了这些花的花茎。花茎在这里充满弹性。在几乎所有的关于花卉的画面上,人们总是被花瓣所吸引,花茎总不被注意,总是被花所吞没,在花的触目惊心的照耀下,花茎总是黯然失色。确实,花茎不是表达的对象――它过于平淡无奇了,它没有形式感,或者说,花茎的形式是没有想像力的形式,没有表达力的形式――因此,它出现在画面上,仅仅是因为花本身的现实性,仅仅是因为花本身具有花茎这一事实。它是对这一事实的被动认同和反应。但是,在王璜生的画面上,花茎则是一个醒目的符号。它并未悄然地湮没在杂乱的花丛中。相反,王璜生总是将花茎画得笔直而浓烈,甚至是,画面中到处布满着花茎,这些花茎有时候同样地杂乱无章,花茎在到处分叉,一朵花看上去似乎有众多的花茎,花茎有时候比花瓣还多,比花瓣还充分。但有时候又奇怪地比花瓣还少――总之,花茎和花瓣有时候并不构成一种现实的逻辑关系。这样,我们甚至怀疑,这些画面的线条,到底是不是花茎?或者说,我们有时候难以辨认,这些线条,到底哪些是花茎,哪些是花叶,哪些是水墨勾勒出来的单纯的装饰性线条本身。我们只能看到,这些线条,这些花茎在到处分叉,在有力地分叉。花茎的分叉,不仅意味着花本身的分叉,而且也意味着画面本身的分叉。
花茎在此就具有双重作用:它既是一个绘画的形式元素(线条),又是一个植物的自然元素(花茎)。作为自然元素,它是花瓣的来源――花生长在花茎上面,花是花茎的归宿;作为形式的元素,花茎是画面的形式来源,它在切割画面,或者说在搅乱画面。王璜生的这些线条,就这样在两个轨道上同时表意。这是符号所特有的双重意义繁殖。从绘画形式的角度来看,作为直线的黑色花茎同圆状的彩色花瓣构成了对照,不仅如此,这些黑色的线条侵入到一片绚烂的(花的)色彩中,有时候还在切割这种色彩,有时候又像骨架一样支撑着某些漂浮之物(花瓣),有时候又像在刺穿某些柔软之物(花瓣)。这些黑色之线还相互交叉,有时候像是在毁灭画面,有时候又像在支撑画面;有时候像是画面的基石,有时候却又十分矛盾地像是在捣毁这种基石。
如果我们将这些线条理解成植物的自然要素呢?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将这些线条只是看做花茎呢?我们会奇怪地发现,它没有土壤作为它的依据,王璜生的这些花卉画,并没有土壤,它的下部只有一片说不清楚的漆黑。因此,我们不知道这些花卉来自于一个什么地方,――它只是来自画面的边缘,好像是从画外伸展过来的,也可以换个角度来说,它在拼命地向画外伸展。它总是在画面的界限处嘎然而止。但是,它的另一端却消失在花丛中。也可以说,它总是和花瓣连接起来。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看到了花瓣的诞生,看到了作为一个整体的花的生育和生长过程。花瓣像是被花茎支撑起来的,同时也是被它生育出来的。花茎构成花本身的连接线。花瓣来源于花茎,花茎生成了花瓣――我更愿意在这个意义上去理解画面中的生命力――生命力不是由花本身得以表达的,而是由花茎对花的滋养,花茎对花的生成得以表达的。花瓣和花叶是由花茎生育的。花茎的存在――这种存在如此之有力,如此之夺目,如此之枝杈丰满――是整个画面的充满生气的根源。不是那些夺目的绚烂花瓣,而是这些瘦弱的黑色线条,是整个画面的重心。由于花茎的突出,我们看到了花的整个生长和孕育过程(尽管这个过程,是以花瓣的爆发表达出它的最后形态),我们看到了时间性,看到了生命的兴衰,它的巅峰和低谷:花和叶子是爆炸性的,但也是瞬间的;花茎是单调的,但却是永恒的――事实上,花茎基本上不会衰败,它维护着自身的持存性,并同花的飞快的历史起伏构成了对比。人们总是注意到花的荣耀以及相反的衰败,注意到时间的高潮和低谷,但是,人们总是忽视了花茎的持存性,尽管这些持存性总是被单调所笼罩――王璜生的这些画,不是在记录花瓣的巨大荣耀,而是在记录花茎的持续而沉默的单调――这是一种有力量的单调,或者说,这种单调之所以单调,正是因为它充满韧性的力量。这种单调一旦被力所标志,单调就获得了自身的风格美学。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这些画,这些画中的花茎,一旦被赋予了自身的风格美学,它就能够在单调中获得自己的力量。
即便是那些被“体制化”的花,那些瓶花,同样如此。相对于那些“自然”花而言,这些瓶中花被人工化了,它们置于室内,脱离了它的自然根基,脱离了风、土和天空,它的一部分被削减,被打理,被装饰,这是些无根源之花,它们被修理得秩序井然,它被束缚了,但这次不是被画面所束缚,而是被一个瓶子所束缚,但是,花还是通过花茎倔强地伸展出来,还是表达了自己的生机。不过,这次,我们更清晰地看到了花茎,花茎有了自己更加清晰的线条和容貌,它们简捷而流畅,但是同样充满力量。为什么要画这些花瓶?这些盛装着花茎的花瓶,似乎是专门为了再现这些花茎的,花瓶是为了花茎而存在的:花茎竖立在瓶中,它们明确地界定了自己的界线,这些界线,不是将花茎掩盖起来,相反,却是将花茎突出出来。不像那些狂乱的自然花,这些瓶中花,它们的花茎有了自己的区域,有了自己的舞台,有了自己的主权,也就是说,有了自己的家。这些花茎来自瓶底,偶尔穿越花页的阴影,最后逐渐迷失于璀璨的花簇之中。我要说,在这些瓶花中,我没有看到花,我只看到了瓶中的花茎,以及这些花茎的存在和消失,我看到了时间的痕迹,时间中的永恒和瞬间,这些永恒和瞬间的游戏,就是单调和璀璨之间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