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璜生
近期很多人问我,在国内的美术馆事业仍存在操作性等具体问题尚未解决的当下,你提出讨论新美术馆学的原因何在?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话题。
一直以来,国内的“美术馆学”研究或美术馆理论建设,其实还没有真正地形成一个相对较为有系统性、有理论深度的学科概念。必须承认我们面对的是相对滞后的美术馆现实,在讨论美术馆问题时也较多停留在具体操作层面或侧重铺垫性的介绍。事实上,我们应该看到这是一个多元交织的时代,传统美术馆学和新美术馆学交织在一起,美术馆和当代文化交织在一起,时下已经进入到美术馆和文化界需要对当代前沿文化思考的时代。虽然解决操作层面的问题依然是必要的,但我们同时也需要大胆地提出关于美术馆理论层面的更进一步的甚至是超越当下的思考,回应一些更具有挑战性的问题,生发出与跨文化理论互动互为的新观点。这些具有前瞻性的思考或者反思,即便不会立即对具体问题提供指导意见,却可能为未来的美术馆事业和美术馆学学科发展提供有益养分。
这也就是我们提出“新美术馆学”研究的出发点所在,希望基于现有的知识系统,从相对滞后的中国美术馆情况出发,在当代文化思考的角度从理论层面提出问题、讨论问题,进而生发出新的理论,并辅以一定的实践作为理论的延展。
一
在谈论新美术馆学的理论向度及实践性时,我们不断提到了新博物馆学,那么,新美术馆学和新博物馆学的关系是怎么样的?新美术馆学与新博物馆学之间的关系是倾向割裂关系,还是倾向建立联系呢?在我看来,新博物馆学本来就不是一个明确的学科,你可以说它是一个博物馆学的研究思想,也是博物馆学中的一个学派,或一种宣言一个联盟等等,我更倾向于“新博物馆学”是一种具有怀疑精神与批判态度的当代博物馆研究思想,像《博物馆怀疑论》这本二十世纪90年代的书,虽然没有冠以说是在讨论新博物馆学,但因为他所反思的博物馆精英文化、空间、权力等博物馆面临的新的问题,使得它常被纳入到新博物馆学的范畴中去理解。
作为一种宣言的“新博物馆学”,是在1984年《魁北克宣言》中提出来的,它认为人类面临着生态环境破环和全球化社会道德下降的双重危机,必须对传统的博物馆学做出新的修改和解释。(1)扩大博物馆功能;(2)博物馆与教育的结合;(3)协调人类与自然环境的生态关系;(4)深入社会为社区和特定的群体服务;(5)衔接历史与未来,使博物馆能反映社会的演变等。
新博物馆学的提出有特定的历史背景和针对问题,历史背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欧美社会思潮变化中对道德权力等问题的新的构想促,使博物馆对自身进行反思,它所针对的问题是西方知识系统中较为稳定的藏品陈列逻辑,以及知识系统的精英主义传统及权力话语的正统性等。有新博物馆学论者认为,由资产阶级创建于18世纪中叶的近代艺术博物馆,表达的是这一阶级的支配性地位。然而相对主义的回潮让怀疑主义兴起,多元文化的社会排斥着精英化的主流思想,原先由资产阶级精英们创造的各门科学和学科遭到怀疑。时至今日,尽管博物馆努力吸引所有的人,但它依然是精英主义者的机构。博物馆为公众开放,公众并未能成为主体,而是被某种文化权力规定和支配的对象。新博物馆学质疑孤立的精英知识和脱离文化历史情境的收藏陈列;倡导文化的平权,公众的权益,文化平等主义,多元主义等;对体制、机构的文化霸权提出质疑与警惕。
我们现在提出的新美术馆学与新博物馆学的历史背景和针对对象有一定的差异,中国的美术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是展览馆性质,中国美术馆文化的思考及现实也远远没有进入到学科化与系统化的层面,但这并不会抹煞新美术馆学与新博物馆学之间的关系。新美术馆学会自然地衔接新博物馆学中的一些观点和理论,比如社区理论、生态理论、公众理论、多元文化理论等,在此基础上,新美术馆学将强调美术馆的自身特点,结合当代文化的相关理论来针对美术馆提出新的思考。总的来说,我觉得二者是既有关联性,又有特殊性。
新美术馆学的“新”,其实是一个相对的“新”。它一方面指当下的、跨学科的知识,一种新型的研究方法;但更关键的是,它是一个维度的、角度的“新”,在面对美术馆和美术馆学的各种问题,它从一个新的角度、一个新的维度进入,去提出问题、思考问题,不直接套用理论,不囿于问题表面。新美术馆学的研究对象也包括历史上的展览和机构,但我们强调要采用以一个新的角度和方法论去重新审视。
新美术馆学将以理论层面的思考为重点,在年初的《“新美术馆学”的历史责任》这篇文章中,我曾将新美术馆学的核心问题总结为三个向度:一是关于“人”,人作为主体的问题;二是关于“空间”,多向度的公共空间问题;三是关于“制度”,制度批判与权力反思的问题。
首先是“人”的问题。“人”的问题一方面指博物馆通常会关注到的社会公众问题,这也是博物馆从传统转向新博物馆的一个重要部分,在这个方面,我们谈论关注得比较多,好像一谈当代的博物馆美术馆从“物”到“人”的转向,就只是谈“观众”的事,这是不够全面的;我认为,“人”的问题还指向作为社会和历史中的“人”的艺术家。新美术馆学尝试突破艺术史的角度,将艺术家的创作放在一个特定的、生长的空间中,通过考察这样一个处于社会和空间中的人是如何生成艺术的过程,来重新审视作为行动者的美术馆和不断与之呼应的艺术。在这样的思考过程中,甚至也有可能会脱离“人”的物理形态而进入一些更为抽象的与“人”相关的讨论,包括有关“人”的文化身份和集体身份,我们要在文化研究、马克思主义研究、后殖民研究等综合研究领域中去理解这些问题。同样也包含“人”与“公众”,“公众”的概念不等同于“观众”,新美术馆应该研究什么是公众及公众的需求。新美术馆有新的任务,面向人与人、人与展场的关系展开,同时拓展精神空间与物质空间,为公众提供自由度和可选择性,这些关系是新美术馆学需要研究的。因此,美术馆的主动性必须与公众的主动性相结合,那么,如何引导公众成为对自己的主体性有清晰认知的新型美术馆观众,是“新美术馆学”在公众政策上的一个研究重点。新美术馆为公众提供自由度和可选择性,这些关系是新美术馆学需要研究的。这意味着,所有工作的方式都将发生根本性的转变,“根本”体现在从初衷、途径直至接受,公众的诉求将始终作为试验、校正和检验的标准。还有,“人”的抽象性问题,还包括对“身体”问题的思考,“身体”在美术馆空间中引发的知觉、接触以及身体和身份、空间、政治之间的关系等。
第二是“空间”的问题。“空间”问题包含公共空间问题和抽象空间问题。对公共空间其实比较好理解,当代文化对此的讨论比较多,我们在思考这一问题时也会借鉴一些其他学科的理论,譬如我们尝试借用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和布尔迪尔的场域理论等,来启发我们思考美术馆如何剥离它的物理空间属性,而成为开放的空间和社会性的空间,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它又是如何建构出新的文化意义。关于抽象空间,其实这个概念来源于列斐伏尔的抽象空间,他认为空间经历了从绝对空间到历史性空间到抽象空间演变的过程,绝对空间是权力相对集中的空间,历史性空间是生成的、变化中的空间,而抽象空间是由表征意义的元素构成的不具体的空间。在这里,抽象空间是社会和意识形态的产物,再生产着政治和文化权力,包括产出各种符码,虚构和摧毁着日常生活的鲜活,它成为商品、被消费、被纳入再生产的过程。美术馆是具有着这样的“抽象空间”的属性与特征的,我们如何在这样空间认识中重新审视美术馆的知识生产与空间生产等。另外,新美术馆学中有一个有意思的部分是对社区理论的研究,社区理论强调美术馆应该建构一个群体在特殊环境里的文化集体记忆,其实指向美术馆超越物理空间走向社区,通过与区域的抽象关联共构出一个新的空间,这个新的空间不是有具体实物的空间,而是包含记忆、思想、精神、行动的象征性空间。社区和新美术馆的关系,可能产生打破阶层的壁垒,消散阶层的关系,连接不同的人群,构建人跟人、人跟场地之间的新型关系,形成新的社区文化空间。
而在当代新的科技媒介时代,人的感知、认知、表述、介入“空间”正无限被放大着,新美术馆学正是应该去不断关注、开拓这样的新空间,使我们对待社会、生命、未来等的认知与感知有更开放更开阔的表述空间。
第三是“制度”的问题。新博物馆学中在反思博物馆的权力与话语权体制方面做出了很多努力,像是对博物馆通过藏品陈列建构历史记忆机制这一行为隐含的文化暴力的批判等。美术馆也是这样,它的运作机制和话语机制使她无形中成为了一个权力机构,美术馆显然受制于国家政策和政治制度,它必然会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美术馆有必要履行一些重要的公共职能,同时努力保持自主的尺度,于是从一个权力框架内看美术馆成为一个必然。美术馆的制度化权力包括行政、策展、展览、资金分配、藏品管理等诸多面向,这使美术馆在政治现实与文化激荡中面向改革与质疑。我们应该对这一问题有所警惕,新美术馆学希望在提出质疑的同时能够进一步思考用什么样的途径去改变这一机制,它需要自我批判意识,并在反身中完成权力的让渡与制度的更新。事实上,我觉得用改变太过于直接和口号化,其实能够敦促机构对此进行自我警惕并结合当代文化权力理论找到一个合理的切入点去重新探讨这一问题,就是有意义的。
三
新美术馆学虽然偏重理论层面的研究,以新的思考切入点和批判反思为核心,但终不会只是高屋建瓴,天马行空,它还是要落在一些具体的实践上,结合一定的实践进行理论延展的。我想,相关的实践大概会是两个层面,一个是具体的实践,包括策划展览、举办讨论会、公众号推进等,目前进展较多的是“新美术馆学”公众号,运营半年期间,已经有收集一些文章并获得一定社会关注度,未来我们可能会通过策划一些展览来印证或者说展开对理论的思考,展览不一定做大,关键在于方法论上有所创新;
另一个层面是研究中的实践,其实在新美术馆学的研究中,会结合大量的案例,如机构历史的案例、经典和特殊展览的案例等,我们会针对新美术馆学中的某个问题,去找到相关的案例并进行重新分析和分类,从中发掘出这些案例集中反映的新美术馆学某个层面的东西,使这些案例成为理论论据的同时也为他们阐释出新的意义,譬如央美美术馆两届“CAFAM未来展”的提名机制,第三届“CAFAM双年展”的协商式的展览机制蕴含了美术馆与生态调查、美术馆去权力化的讨论空间,可以从新美术馆学的角度重新对它们进行解读。
目前,已着手在广州美术学院成立“新美术馆学研究中心”,研究中心作为新美术馆学的实体,它的工作计划将分为六个方面,第一是出版《新美术馆学》研究辑刊,围绕新美术馆学的研究重点有计划组稿、写作和翻译国外相关重要文章;第二是出版一套丛书,方向为美术馆理论和当代文化研究理论,包括国内作者专题写作和国外优秀著作翻译;第三是组织相关方向研究生的招生培养;第四是进行策展实践,以实验性的展览策划为主,推出展览理念与其他机构合作,美术馆群也期待中心能够成为它们的策展和研究的主体,肯定会有一些展览从这里生发;第五是举办相关讨论,有小型的青年讨论,也会有规模更大的国际论坛;第六是建立现当代展览档案库,为新美术馆学研究提供基础性材料。
新美术馆学的实践计划与展览和策展的结合较为密切,其实美术馆的范畴中还包含公共教育、藏品研究等方向。公共教育和藏品是很大的版块。我始终认为美术馆的知识生产和公共教育两方面并重,美术馆有双重身份,它既是建构有学术高度的思想实验室,又是能够进行全民文化和美育普及的教育机构。当下的公共教育面临很多新的问题,从公众需求到教育方式,我们希望能够结合具体的机构项目来尝试一些新的教育手段。藏品方面,新美术馆学视野下对藏品的研究将聚焦藏品物的身份和藏品陈列在新的美术馆时代具备的意义,以及藏品如何回应数字化等议题,关于藏品的研究和展示实践需要和机构结合在一起来开展,但在此之前,理论层面先进行一些分析和讨论是极其重要的。
因此,如果我们能够以新美术馆学为一种理论思考、学科研究及实验实践的方法手段,来介入于中国的美术馆工作,我想,我们的美术馆学科理论及美术馆的社会实践就有可能打开新的一扇窗,并进入一个新的天地。我们共同努力并期待着!
附:
《新美术馆学》研究辑刊 创刊辞
在当代文化与艺术的现场,美术馆是首当其冲的研究对象,也是众多文化生产、体制机制、思想学术、公众社会等当代问题的交汇点。今时今日我们对美术馆的理解可以分为美术馆管理和美术馆学研究两大类,虽然二者之间常有彼此交叉、互相补充的关系,但美术馆学研究本身是对美术馆实践中面对的具体问题的思考、生发与升华。于是,在美术馆体系化与规范化运作的一个世纪以来,美术馆学也经历了从砥砺前行到系统化、学科化的艰辛过程,在当下也面临着由业已成熟的体系到自我反观与批判怀疑的转变,这带出美术馆学对自身观念的边界拓展,也激励了新一代学者以对话者、行动者的身份去构建新的美术馆学研究方法和研究理论。
长期以来,国内美术馆在普遍薄弱的社会基础和文化基础的夹缝中寻求出路,以至行业内对美术馆的关注通常更偏向于美术馆的实际操作与运营,并且在维系生存、行政管理、展览策划以及公共活动的组织中分配着更多的精力。然而美术馆应该在社会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又应该以何种方式定位自身、促进知识生产,这同样是值得耗费精力去思考与实现的关键问题。更进一步,美术馆在寻找当代意义的过程中,自身思想与理论的持续性更新,这不只是目的论的问题,更是方法论的问题。
在此背景下,“新美术馆学”的提出是一种理想,它所直面的是当下美术馆行业重实操运营而轻学术研究,重惯性实践而少观念更新,重修补缺失而弱开阔视野的现状,同时也有意识地寄希望于美术馆的管理者和研究者朝着与国际博物馆界及当代文化理论领域同步的方向努力,并提出中国式的美术馆学的前沿理论。我们对“新美术馆学”的理解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 “新美术馆学”是对传统美术馆学的一种新思考、也是推进与拓宽。它不代表对传统美术馆学的否定和批判,而是意味着突破边界,从自省反思中延伸出新的可能性;二、“新美术馆学”是开放的。它的反身性观察激发了许多未知性,这些未知性促进形成了相较以往更开放式的思维、更综合的方法和跨学科的视野;三、“新美术馆学”尤其强调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新的理论与研究方法需要现实和实践的检验,“新美术馆学”并非闭门造车,反而极为希望能够在美术馆实践中得以验证、得以应用。
因而,《新美术馆学》研究辑刊是对上述思考的尝试与推进,该系列研究辑刊常设四大板块:一、“观念-思辩”,着眼探讨美术馆学的新观念,收录“以‘人’为主体”和“以美术馆本体研究为对象”两个路径展开的理论研究与写作;二、“空间-生产”,倡导开放的美术馆和多向度的美术馆空间研究,关注跨学科、跨领域的美术馆研究方法;三、“机构-制度”,涵盖美术馆管理机制、展览机制、文化政策与法学研究等多个视角,围绕制度层面提出行业内的建设性意见,以推进美术馆制度的反身性研究;四、“在场-实践”,聚焦博物馆、美术馆和艺术机构的现场,对具有研究态度和创新性实验的艺术实践进行观察、追踪与分析。《新美术馆学》研究辑刊通过向外展开的方式,在考量当代多元文化的基础上反观美术馆在发展过程中面对的一系列现象,在反思现行机制的背景下与国际、国内博物馆和美术馆学界建立有效的对话。
恒者行远,思者常新,学术独立,思想开放、理论创新是本书的基本要求。“新美术馆学”以此研究辑刊投石问路、擿埴索涂。感谢广西师范大学对本套研究辑刊的大力支持!衷心希望各位专家学者和读者不吝参与,并给予批评指正。
2020年12月1日